想象中的朋友
1
李达康按亮床头的小闹钟,现在是凌晨两点。他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,争吵已经停歇,他悄悄松了口气。
他掀开被子爬下床,光脚踩在冰凉泛潮的水泥地面上,脚底的温度让他打了个冷战。他迅速跑到自己的书桌前,翻出一本有些旧但明显被保存得很好的笔记本,又赶忙钻回暖烘烘的被窝里。
李达康将自己埋进被窝,打开手电,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:
金子哥,
你好。
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,你过得还好吗?
我今天特别不开心。我们上星期进行了期中测试,今天成绩出来了,我终于考了年级第一,我特别特别高兴!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爸爸妈妈,可是我一回家,他们又在吵架,他们还把家里吃饭的碗都摔了。我不敢跟他们说这个消息。
金子哥,你说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啊?不能好好说话吗?我听到他们说家里的钱,说我伯伯什么的,但我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讲什么,这些事情很严重吗?
以前他们吵架,我就去找邻居家的爷爷来劝架,可是我今天去找那个爷爷,他说他有事要忙,爷爷没有来。爷爷是不愿意再操心我们家的事了,对吗?总是麻烦人家,人家也会烦的吧。
可是我帮他们劝架,他们就骂我,还说小孩子不要掺和大人的事,我在院子里哭了好久。
我好饿啊,我给他们做了饭,但我没有吃,我吃不下去。
对不起啊金子哥,我总是把不开心的事情讲给你听,你不会怪我的对吗?你真好啊。
你的爸爸妈妈会吵架吗?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情也讲给我听好吗?我帮不上什么忙,但是讲出来会舒服一点,就像我现在这样。
……
李达康第二天被闹钟吵醒,被子里亮着微弱的光。他关掉手电,叹了口气,手电又没电了,又要攒钱买电池,都怪自己写着写着睡着了。
2
李达康跪在灵前,眼泪已经不再流,但他是长子,不被允许起身。
他的膝盖有些疼,他将手笼在宽大的白衣下摆,偷偷揉了揉。
他想起他的金子哥,他远方的那个朋友。他今晚要给他写一封信,他在脑子里打着草稿。
他要先向他道歉,本来昨晚就应该给他写信的,但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,家里乱成一团。
他想跟他讲,他其实并不喜欢他的父亲,可是父亲突然去世,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。也说不上难过,就是有些懵,以后要怎么办呢?他还在上中学,弟弟才上小学,母亲一个人照顾家里的几亩地,没有了父亲,他们的生活怎么办呢?
听说工地上会赔一些钱,为的是不让他们把这件事说出去,不知道会有多少,希望能多一点吧,李达康叹了口气。
他想问问金子哥,有什么办法能赚钱,他已经十三岁了,周六日和假期里他都可以出去打工。不为别人,也要为自己。
爷爷临终前摸着他的头,对他说,男孩子一定要读书,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办法,书读得好,就能去大城市,能做大官,能为老百姓做好事。当时他还小,爷爷讲得话有些他听不懂,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读书,一定要离开这个穷山沟。
3
两年后,李达康顺利地考上了镇上的高中,还是公费。
李达康拿着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跑回家,兴高采烈地给奶奶和弟弟看,老太太又哭又笑,李达康也掉下泪来。
他为自己的命运而哭。
年前母亲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,再也没有回来。当时李达康没有哭没有闹,只是搂着弟弟轻声安抚。他理解母亲的做法,甚至以前就设想过这样的情景——如今,只是想象成真了而已。
年迈的奶奶主动揽过了弟弟,让李达康去上学。弟弟还小,基本不用花钱,李达康只需要给自己赚够饭费就够了。李达康含泪离开了家。
现在自己考上了高中,学费全免,可住宿费和饭费书费仍然要自己解决。如果他在学校开学之前,赚不到足够的钱,那这个学,他就没法上。
李达康摸了摸弟弟的头,坚定地告诉奶奶,他要上学,他明天就出门打工。
夜里李达康又给金子哥写了一封信,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,也告诉他以后可能很难再给他写信了,他打工的地方条件不允许,读了高中,学业也会很紧张。
他在信里郑重地感谢了金子哥,这些年如果没有他,他可能很难撑到现在。他许下愿望,希望如果有一天,他能去到金子哥的城市里,他想见一见他,当面对他说一声“谢谢”。
4
许多年以后,已经是京州市委书记的李达康随着新任省委书记去看望老革命战士。
陈岩石拉着他的手,他说,“达康,你是个好孩子,从你在赵立春身边儿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一般,”他看向沙瑞金,“他也是从小儿在我跟前长起来的,品行、能力都没的说。我们这些老骨头都退居二线,这往后汉东靠你们了,你们可得好好干。”
李达康忙不迭地答应着,抬起头正对上沙瑞金含笑的眼睛。
陈岩石猛地拍了一把沙瑞金的肩膀,“听见没有,小金子?”
沙瑞金连忙应下。
李达康却愣住,陈岩石叫沙瑞金“小金子”。
他想起他那个很久不曾想起来的“朋友”,他那个想象中的“朋友”。
回到家的李达康把自己关在书房翻箱倒柜,他找到了小时候自己写的那些信,都整整齐齐地被叠好,塞在没有贴邮票的信封里,信封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北京的地址。
李达康蹲在散落一地的信封中间,一封一封地拆开读,偶尔笑一笑,像是拨开时光的缝隙,轻轻抚慰那个失落的小孩。
看完所有的信,已经是晚上了,京州的夜晚流光溢彩,早已不是他读书的当年的灰暗景象。
李达康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响起来,他撑着地板站起身,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腿。
手机屏幕上写着“沙书记”三个字。
李达康愣了愣,随即笑着接起电话。
“怎么走了?不是说好晚上一块儿吃个饭?”
李达康这才想起昨天跟沙瑞金约定的晚饭,连忙向他道歉,“对不起对不起,您看我给忘了,实在是对不起,您稍等一下,我马上就到。”
“没关系,不用急,我快到你家了,你收拾一下出来就行。”
“哎,哎,好,我马上。”
李达康放下手机,刚刚耳边的那个沙书记渐渐与在信里读到的、在脑海中想象的“金子哥”相重叠。
李达康垂下眼露出一个笑容。
他想,原来自己已经足够幸运,在人生的不同阶段,都遇到一个这样的“朋友”。
END